没石饮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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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闻铃】辽宁省拟/燕旭中心

 

一句话概括:

他们的路,入众生,如众生,来去有痕迹,心相皆可寻。倒也谈不上后悔,只是剑之所指,从此没有身后身。

 

人物对应:(详细设定请走合集)

辽宁:燕旭

吉林:徐岭(阿部律)

黑龙江:张九崇(石里罕)

内蒙古:卓殷(图门宝音)

伪满洲:小林卉

安徽:温皓

 

#避雷注意:

抗日战争背景,存在伪满洲意识体,少量迫害描写,接受不了的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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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闻铃

 

 

长久的对峙后,奉天省与日本的正面冲突从柳条湖*开始。时在沈阳的燕旭与张少帅不熟,不反抗的消息递进来,已抽身不及。飞机大炮战车枪支,一座军工厂与枪弹库都来不及销毁,这仓促的撤退命令委实离谱,于国于民,于忠于义,北大营里留下一小撮不愿走的人。

日军分三路,一犯沈阳,二攻丹东,第三路不做他想,一定是徐岭所在的长春。徐岭刚从清朝覆灭的打击里缓过来,这段时间在山场子水场子那头,消息闭塞。燕旭把防备地图放在桌子上,一边擦枪,一边用肩膀夹着听筒,给张九崇摇电话,交代他无论如何也要带徐岭走。这个时候他倒有点靠谱哥哥的样子,沉着笃定,不容置疑。

“明白。我尽快找他。”张九崇的回应简短明了。日本占了先机,却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不反抗的命令也不可能是所有东北驻军的想法,暂避锋芒才能拿出时间,把打乱的部队重新整编成力量。

正面迎敌的责任不在吉林与黑龙江,要想拖延牵制,必得是燕旭首当其冲。

“帮我问阿部律好。”

燕旭挂掉听筒,关东军的炮火已经飞到营前,溅起的碎石尘土扑在窗上,玻璃一块一块地碎在屋里,像渤海湾里亮晶晶的贝壳。

其实战前动员这种事向来是轮不到燕旭的,他虽然算不上笨嘴拙舌,但也不善鼓舞人心,徐岭每每要求他多打仗少开口,怕的就是他一张嘴就把自己的气势泄了个干净。

他环视营房里屏息等他命令的士兵们,害怕者有,恐慌者有,但无人眼底不煎熬着愤怒,那是殖民与外侮的阴风吹不熄的火。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哥儿几个大老爷们,舍生取义倒也谈不上。命都压上了,一会可得杀个回本。”

弹药和物资都是够的,只是太缺人。男人们检查枪械,尽量在腰上挂满手榴弹。他们高声谈笑,拥抱握手,有家室的猛力吹嘘自己火辣可人的媳妇,年纪小的则输人不输阵地幻想战胜还乡后娶十个女人的好日子。

燕旭在枪与炮的战歌里为所有人背好四把枪,斟满一碗酒。

 

 

燕旭与小林卉的博弈,从溥仪的登极大典开始。

起初日军总部对燕旭的轻蔑达到了顶峰————沈阳连两天都守不住,反抗微不足道,控制整个东北简直不费一兵一卒。这无疑助长了鹰派的气焰,催动了鸽派的贪婪。他们调整计划,定下三个月内荡平中国的宏愿,而燕旭只是东北的一部分,与整个中国比起来微不足道,遑论奉军已经把山海关拱手。但燕旭的态度出乎意料地不配合。在他们的愤怒里燕旭可以找到很多神话破灭的影子,无论对中国还是对他们这些意志的化身。谦卑或狂恣,人类就是这样,永远向极端倾斜,又永远无法真正向极端妥协。

三年时间,关东军没能把另两个土地的化身带到燕旭面前,反倒是十几万驻军也没防住守军残部,伪满洲的国防和外交都“委托”在日本手里,还硬是让东北抗联成了气候。

那时候工业革命的浪潮随着战争重洗世界秩序,人们尝试用科学来解释神秘,解构异常,而土地意志恰好足够多,又足够神秘。在他们眼里,土地的意志是无法被直观体会的事物,不过在燕旭看来,那些烧着蒸汽和煤炭就能催动的造物更神奇。

人们曾把他们奉若神明,因为力量与知识都不对等,所以无法撼动;现在这种差距被科技缩小,化身也是生命的一种,人类要研究他的诞生,他的消亡,甚至模仿着进行创造,就像几十万年前,他们的祖先曾对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种生命进行探索。

 

“您是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

研究一开始,那些人对着字典,操一口蹩脚的汉话与他沟通。放弃艰辛的汉语后,他们又找来翻译,企图从他自身来剖析意志体与土地的关系。

“我倒是能猜到你们的······思想体系。”

燕旭被绑在拘束服里,冲着翻译和他身后的外国人扬下巴示意。

“唯唯诺诺。唯所欲为。”

他很高兴。拘束他的密室惨白无窗,翻译的脸色却比三春嫩叶更要绿上几分。

 

 

轴心国的科学家视燕旭作再好不过的样本,很多数据在极端的测试里得到累积,但大多数只显示他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那个年代计算机还没出世,燕旭隔着玻璃看这群疯狂又纯粹的研究员举着纸笔争论,狂喜,手舞足蹈,就像看一场默片,生动且滑稽。然后这群科学的信徒终于承认,以现有技术无法从根源解释这种集合生命,于是仿造的方案就被迅速推选通过,以生命为原基构建的生命无疑被他们视作挑衅与威胁,他们要掌控土地,他们想亲手造神。

很多本地的孩子成了牺牲品。

小林卉是唯一成功的半成品,但这也意味着她从此要寄生燕旭而活,人造的总有缺陷,何况她带着罪孽的降生不被祝福,本就不完整。

日本政府却也未必想要一个人格健全的土地意志,就像它一手扶植起的伪满洲,傀儡政权,殖民主义,听话就够了。

小林卉在这样扭曲的期许里诞生,不懂反抗,不知善恶,是一张被日本军国印上条条框框的白纸,一个概念,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立得住的人。

燕旭从此与这个小吸血虫被迫绑定在一起。

 

 

1937年,鞍山正式建市。

燕旭握起拳,把掌侧贴在窗上,又用食指在留下的印记上头点出五个圆点,那贴着玻璃结成的纤薄窗花上就留下一个透明的小脚印,稚拙至简。

被寄生的感觉很奇特。长久以来生命、土地与意识体构成的牢固三角被打破,他突然有了一个自我审视的新视角。审视这个词对他来说可够稀奇,他一向不是头脑派,但他确实在被蚕食的同时感受到与身下这片土地更深刻的联系,有时他的梦境与人类相通,永定河边骨,他乡遇故知;有时他变换了视角不再是燕旭,他是一朵萍,一只鸟,是辽河床上磨得圆润的苔石。

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想起一些琐碎的细节。在海豹与海狮肯爬上石滩晒太阳前,暖风就打着旋从渤海吹来,侧柏的种子秋天不落地,来年就在梢上发芽,像姑娘们手里弹好的一小团棉絮;他想起萨满的神舞,围炉的炭火,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的雪窝;他想阿部律山泉一样的歌声,石里罕黑玛瑙一样的眼睛,还有姜芸做的菜,牛庄馅饼外酥里嫩,酱烧全肘红彤彤亮晶晶。托软禁的福,他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你在看什么?”

小林卉凑上来,带着一点好奇,一点亲昵。小姑娘有一张温和无害的脸,杏眼平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顺服与谦恭。作为证明新国伪满洲合理性与独立性的政治工具,她经常被安排出席各种外交场合,而每周至少一次的换血也让燕旭不得不与她陪绑,一边受着严密监视,一边频繁地奔波。

“庙高还过五佛顶,山高不过仙人台*。”

燕旭指指窗外朦胧绵延的群山,山顶的奇松峻石依稀可见。

“我和弟弟们在那上面下过棋。”

南眺渤海,北望古城,东看凤岫千障,西俯辽河炊烟。庙是五龙庙,山是千朵莲花山。

这座未来的钢都因丰富的矿藏备受日本觊觎,揠苗助长的重工业为它带来荣光也带来痛苦,就像日军溃退后留了现代化的技术,更留下了地雷与数不清的暗毒。

此时他们刚刚出席了鞍山的建市仪式,被安置在公馆里。

小林卉扒着窗沿往外看,窗花像一层透明的菀草贴着玻璃生长,呼出的热气把草尖熏白,越过低矮的红砖楼与敦实的烟囱,远处楼顶与田野上厚厚的积雪同山脚相连,灰蒙蒙的天幕笼罩着浓烟,垂落在把天际割得浪花一样起伏的山尖。

在她眼里满洲国总是这个样子,清一色的红白黑,再不就是灰里透红,白里透黑。山外雪山楼外楼,她不觉得那个若隐若现的仙人台有什么好,能让人印象深刻的首先是经历,然后是心情,最后才是美景,而她的痕迹只停留在广播与报纸里。

“奉天,辽河,长白山,乃至整个东北土地,诞生了枝叶扶疏的文明;养育的族群、部落乃至国家浩如繁星。”小林卉想起燕旭对她负责人坦荡的拒绝,明明身陷囹圄,语气也很平和,可他就是让人很轻易地产生一种被藐视到尘埃里的恼怒。

“我确实是见证者,但满蒙也好,日韩也罢————从感情上说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民族,甚至不独属于人这一庞大的种族。”

“所以您的民族专政论,也不必在我跟前鼓吹了。那实在是愚昧且自大的意图。”

 

燕旭可以拒绝,小林卉却不行————人造的伪满洲不具备完整的心智与人格,所有行事都以日本军国的命令为第一准则。

她喜欢燕旭的眼睛,盛金色,光耀奕奕,就像猫儿或者小鸟喜欢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初见时她剜掉了燕旭一双眼,不是因为那一句“我养过的孩子比你可爱”,而是因为负责人对她说“喜欢就去抢,想要的东西就得握在手里”。没人告诉她这样不对,因为那些侵略的狂热法西斯分子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抢的。

可惜那双眼睛在小林卉掌心里很快失去了曾经吸引她的光彩。小姑娘对着冷冽的月光,面无表情地举起那对眼睛左右端详,最后将它们从阳台上扔下去,像婴儿一样兴趣短暂,却又为得而复失懊恼。

“你养过的孩子们是你的弟弟么?我想听你多讲一点他们的事。”

 

 

“阿部律,阿部律!”

霞光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起舞,神鸦不鸣,大雁高飞,燕旭背着三弦,夹着八角鼓,往殿阁大学士的御书房里闯。书房门口的几个戍卫都认得这位爷,徐大人的左膀右臂,虽说长得不像,却是正儿八经的亲哥哥,便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去拦,任由他推门长驱直入。

“说乐书的老头儿与我研究了个新鲜玩意,你操弦,我唱给你听啊。”

“阿珲,你这是又跑去哪儿野了?”

他眉目舒展潇洒,快意生风。深秋的蛐蛐不知隔着哪处门房,叫得格外响。徐岭从山高的折子里抬头,无奈地看着燕旭把三弦塞到他手里。满洲乡里的习俗,家中有喜事可以请艺人去说书唱曲,就叫作说乐书。燕旭任的是骁骑参领的武职,太平年景闲不住,常往各村各屯里晃悠。

“再说了,琵琶我倒是弹得,三弦我可不会······”

“都是弹拨的乐器,那不是简单的很?调子你跟着我随便起个架势。”燕旭自己也是各种乐器的好手,只是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弹起来感情不到位,总被人质疑有炫技之嫌,况且他要自己打鸳鸯板与八角鼓,总没有第三只手来拨弦。

无理取闹的兄长将那双金色的眼珠子活鱼一般转了转。

“温大夫让我盯着你睡足五个时辰————”

“好吧,好吧。”武功再高也怕温皓,徐岭立刻投笔,挪了挪案上的东西,给燕旭的八角鼓腾出一块地,自己抱琴调弦。

 

“阿珲唱什么?”

 

“《剑阁闻铃》。”

 

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闻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憾,入祠无刻不伤情。

 

杨贵妃梨花树下香魂散,陈元礼带领着军卒保驾西行。

 

 

月升日沉,清光涨潮一样,缓慢地填满并不温暖的房间,小林卉歪着头听得很入神。往事如褪色的画卷在她眼前延伸。燕旭说起他的兄弟时,眼睛明亮又遥远,落回她身上,却总像枯叶停驻雪稍,风一吹就要碎散而去。

“不唱一段吗?我会弹三味线。”

“今儿个天气不错,正是睡觉的好时候。”燕旭顾左右而言他。抬头看夜空,闪烁的星河掩藏在烟囱吞吐的浓烟之后。

“从血缘上来说,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妹妹。”

那时日本既吞满洲,又要进窥蒙古,燕旭时常能在新京碰见蒙古的王公。燕旭并不隐瞒他与弟妹们的关系,相反,这是研究员少数可以确定的、他引以为傲的珍宝,而关东军的逼诱只换来一句密不透风的吹嘘,“我的弟弟妹妹,远比你们想得要坚强”,通俗点说就是“想让我们互为掣肘,凭你们也配”。

那片枯旧的叶子飘飘摇摇乘着风,蓦地烧起来。

“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叫图门宝音。”

 

 

“阿珲,你觉得这本《剑阁闻铃》到底讲了怎样一个故事?”

“大概是说,阴阳两隔的鹣鲽情深于事无补,天亮了,该走的路还是得走,一步也不能停?”

鼓点停歇,三弦归寂。清音子弟书的词写得妙,徐岭还在细细思索那句“从今后一见梨花一惨情”,就见燕旭兴致勃勃地凑近,得意地用眼神问他如何。那股子小儿学了新花样便急着炫耀的感觉不要太明显,说他炫技倒也不算错。

徐岭把三弦装回布套子里,很宽容和缓地笑,反倒像个兄长的模样。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背后是山河破碎风雨流离,偏偏燕旭于此向来半知半解。不过天下孤独属长生,若能一直不懂,也算不上坏事。

“阿珲唱的自然很好。”

 

 

再闻已是曲中人。

燕旭拒绝了小林卉,这事儿转头又被关东军的一位司令提起。久闻燕旭先生才艺高绝,何不为日本帝国与满洲帝国的胜利助兴。

那时候全面侵华战争刚刚打响,南京惨案举国哗然,日本急需抚定东北后勤,对国际营造欣欣向荣的假象,转移舆论获取支持。日满庆功宴上,实时广播一段奉天省本人的歌功颂德真是再好不过。

燕旭站到台上去,盛京故宫的戏台子斑驳褪色,旧影婆娑。

他在一众声筒相机与枪口中,找到小林卉的眼睛,突然对徐岭当年的那个笑福至心灵。

“奉天大鼓书,唱的是儿女情长,盛世悲欢。”

“不唱狼子野心粉墨太平。”

 

 

1938年初,温皓北上锄奸,与身体状况不太好的燕旭于新京短暂会面。

“我给你讲,这玩意在东北叫拉藤子,刮人得很,种子沾一丁点土就能活,二十层楼高的树也能给活活绞死咯。”

燕旭兴致勃勃地把窗外茁壮攀爬的绿色植物指给温皓看,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新京皇宫绿色的顶,白色的墙,以及下面说不好哪国风格的巨大红色立柱。

日本卯足了劲儿,借着伪满洲的皇宫宣传大东亚一体化,实际也不过是给以日本为主导,控制为主、提携为辅的吞并、侵略意愿包裹一层甜美的糖衣。铺砖的广场上立着伪满洲黄底绣龙的国旗,侧墙上日本风格明显的菊花图案随处可见,若是仔细逛逛,还能品出些印度与泰国的风情。皇宫里面则是完全西洋化的现代设施,马桶淋浴电灯电话,一应俱全,说是宫殿,倒更像个高级的囚笼。

不过燕旭是体会不到设计师的费尽心机了,他只是觉得很辣眼睛而已。

“那是葎草,清热解毒的。”温皓看着全身只有一条胳膊能动的燕旭神采奕奕的样子,挑起一边的眉毛。

他风尘仆仆坐着火车来,半路上听见这么一出好戏,又收到燕旭病重的消息,怎一个焦心了得,不想人是躺下了不假,状况却比伪满政府放出来的消息好太多,尤其是这个精气神,看着还能再战五百年的样子,怕是给那群鬼子气得不轻。

感谢通讯业务的快速发展,日本与满洲帝国被燕旭在全世界的直播里落了面子,相当于在反法西斯的战场雪中送炭,激励了多少爱国志士不好讲,总归是灭了鬼子的气焰威风,也让人扬眉吐气。

“中华民族这个概念真好,原先按地划分,只能越分越细,人的归属感是叫出来的,耳濡目染总要排除异己。”燕旭躺在床上,举起手来,五指分开又合拢,做出一个友好的姿势,介于拥抱与击掌之间。

“单丝不成线,鼓掌更难鸣。汉满蒙回藏原为一家人。”

人非草木,人不如草木。草木尚有本心,战乱之下国人没有尊严死。

温皓与他握手致意。

“燕先生,科技可以被压制却无法倒流。我们不该幻想再置身事外,但我们仍然可以选择自己的立场与交涉的姿态。”

“国家是人人的国家,也可以是我们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也就是我们的本分。”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战役里,他们都有自己的位置。杜骁在正面战场迎敌,温皓选择釜底抽薪,刺杀日驻伪满帝国的鹰派司令。燕旭能做的是尽可能地牵制小林卉,减轻日占地对同胞造成的压力。

特定的时间与处境里谁都不是执棋者,群星陨落的时代后,马克思将历史阐释为物质,又将历史的缰绳交给人民。燕旭也好温皓也罢,乃至进退维谷的小林卉,所有个体既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命运,又肩负着各自的使命。这辆马车碾出的痕迹是过去,方向是未知,所有人都是车辙下构成道路的一粒石子。

火早已烧上身,那就非得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怕手心朝上*,只怕膝盖生根。

 

道别时还有个小小的插曲。燕旭破天荒地委婉了一回。

“温大夫,杀人易,救人难。为医者的手何其金贵,也许更应该拿来救人性命。”

“是锄奸易,救国难。”为了躲过重重搜查,温皓的毒种在自己身体里。他捏着指尖数脉数,气度从容,风衣挺括,站在门前冷静地回头一瞥。

“燕先生,我以为你才是死不回头的那个人。”

他一向坦荡,不自苦,不自抑,腌臜杂碎污不得明晃晃一颗丹心,哪怕珠沉玉碎,殊途同归的最后一刻也能泰然,于剖心一途从来恳切。天底下又有几人能言行毕一,不欺人也不自欺呢?温皓很佩服他这一点。

日晷划过短暂的几厘,燕旭在聒噪的暮钟声里摇摇头,又轻轻点头,眼中镜泊湖一样水色清明。

他们的路,入众生,如众生,来去有痕迹,心相皆可寻。倒也谈不上后悔,只是剑之所指,从此没有身后身。

“我只是很想念我的家人。”

 

 

1938年5月,安徽沦陷。

1945年8月,美国于日本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天皇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伪满洲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关东军对革命志士与百姓作出最后的疯狂报复。革命党被拉出去枪毙,731部队拘禁的试验品被猝死*处置,燕旭和小林卉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负责人下的命令是要他们厮杀到只剩一个。

伪满洲名存实亡,小林卉的性命已经不再重要,一件作品的诞生与毁灭往往只在创作者一念间,何况这群没有明天的疯子巴不得为自己多拉些陪葬。可悲的是小林卉明白自己已被放弃,却仍要对负责人绝对忠诚,对命令绝对服从。

 

这是土地意志之间的角力,燕旭与小林卉之间早该有的一场搏杀。一打三分低,可以不打却必须能打,道理都是讲给拳头大的人听的,土地间的吞并与较量原始而血腥,新旧之争,生死之战,谁也没留手。新生的伪满洲稚嫩却狠厉,奉天省的原有者疲惫却固若金汤。天上一时乌云卷席,一时晴空雷鸣,墙壁龟裂,灯泡闪烁,青山崩毁,河川逆流。

十几年过去了,不知是否搅乱了土地的某个规则,当初创造小林卉的科学家已经去世得差不多。燕旭少有沉郁的时候,小林卉从他口中听到关于他弟妹的很多讯息,她知道长白山的稳静,黑龙江的骁勇,乃至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旷远无垠,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奉天————长久以来燕旭给她的感觉是明朗而隔阂的神明,喜怒哀乐都显得轻蔑而淡泊。她从不知道曾经的金鹰战神是如何在祭坛上起舞,又如何野火一样冲锋在前线,把自己烧得比太阳更炽更热。

燕旭当然要咆哮。辽东自古是各族拉锯的战场,他于尸山血海中诞生,还没睁眼就学会了乱军之下杀伐求存。逼近极限的武力背后是不近人情,他如赤子一般无窍无心,能抓住的东西一直都很少,只是很多时候他究竟想要什么,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与弟妹们共度的时光,姗姗来迟地成为他的锚,他的弓,他毕生心甘情愿的枷锁牢笼,这几乎占尽他两千年,而不过一眨眼东北就生灵涂炭,他的弟妹全部为人祸阻扰,不得不陪他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他们天昏地暗地杀红了眼,哪里都是战场,所有事物都变成交战的刀叉剑戟。他们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每一寸被掀起的土地。小林卉的身体先一步崩溃,燕旭隔绝了她与土地的所有联系,这次没有专业的医疗团队,她必死无疑。

 

燕旭四肢平摊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还远不到天亮的时候,眼前是烂漫星辉,满目琳琅,他无数次仰望在这条亘古不变的银河,企图在那里寻求永恒的安定,但他现在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北斗七星。

他躺了一会,突然感觉有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攥住他指尖。

“那首《剑阁闻铃》,你说起它的时候那么温柔,却从来······不肯唱给我听。”女孩咳出一大口血,又露出听燕旭谈起往事时那种惘然中带点羡慕的表情。现在她可以摘掉“小林卉”这个外交性质的日本名了,在成为伪满洲前,她本就是奉天的姑娘。

“能不能为我唱一次?”

她短如流星的生命从头到尾不由己,不被人爱更学不会爱人,她有婴儿的残忍,也有幼童的单纯,她的执念与她曾经拥有的事物比不值一提,可她也从不曾感受过如愿以偿的满足与安稳。

东北的风真硬,迎面冰雪也似,仿佛给人连扇几个耳刮子。生死相搏的兴奋与战栗散去,筋骨早已冷透,皮肉尚有余温。

燕旭倒在废墟里,倒在血泊中,黎明遥远,他在空虚里自我放逐,握着女孩失温的手。等天一亮,这条鲜血铺陈的新路他又要一个人走。

日本军队汹汹地带着日本殖民来,又匆匆地带着数不尽的资源走。那些留给中国土地的创口与伪满遗民*又要何去何从。

 

“这君王一夜未眠悲哀到晓;猛听得内宫启奏——”

“——请驾登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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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1.九·一八事变,又称奉天事变、柳条湖事件。是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在中国东北蓄意制造并发动的一场侵华战争,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开端。

2.“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这句口号源自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的“抗日通电”。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的第3天,时任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军长的宋哲元即率领二十九军全体将士,通电全国,号召四亿同胞“速投袂奋起,敌忾同仇”,“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3.仙人台是千山最高峰,海拔708.3米,有千山"庙高还过五佛顶,山高不过仙人台"之说。台顶有峭石,向东伸出约10米,状如鹅头,三南深涧,其顶狭小,上轩南极八仙石像,中刻棋盘,盖取八仙庆寿仙人弈棋之义。

4.东北大鼓原名奉天大鼓,也称辽宁大鼓。关于它的起源一种说法是乾隆年间一个叫弦子书艺人到沈阳献艺,在吸收了东北民歌、东北小调的基础上演化而成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

5.当战争会很快结束的形势变得明朗时,石井(731部队负责人)下令摧毁那些设备设施,并告诉他的部下“把秘密带进坟墓”。他的日本军队在战争的最后的日子里集合起来销毁他们进行人体试验的证据,包括毒杀400名在押的“马路大”并焚烧;还故意地放出所有感染瘟疫的动物。

6.在日本的授意下,大量日本人与韩国人移民到伪满洲生活,日本战败后,于伪满洲存在13年期间降生的孩子有一些回到了本国,有一些留在了东北,他们对伪满洲寄托复杂且虚幻的感情,自称“(伪)满洲遗民”,这也是东北深刻的殖民烙印之一。

7.手心朝上:化用的梗是“世界上再没有比手心朝上更难的事”,指放下尊严乞讨求生,在文中的意思是,中国人和意志体可以暂时忍耐,在日军的控制下讨生活,但不能一直跪着,那样才是永远失去尊严。

 

 

参考书目:

《伪满洲国史话》

《日本移民与伪满洲国的殖民地农业》

《中国抗日战争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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